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哄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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哄護

雖說這幾日的風雪有所消停,但入了夜,荒郊野外到底不能留宿,林鐸一行便快馬加鞭趕在天黑前抵達了離城外幾十裏的一個驛館。

待林鐸一行都下了車馬,阿青也扶著“重病”的姐姐阿紫入了驛館,住在了給他們安排的一間客房。

坐在客房的床榻上,阿紫顯然有些忐忑,“你說這能行嗎?那姑娘莫不是誆我們的,別是我們告了狀,到時為了封口,便將我們給……”

從前也不是沒有過這樣的事,和他們一塊兒逃難的幾個同鄉氣不過,便去了知府衙門,欲狀告此事,卻是以誣陷朝廷命官的罪名被活生生打死,那些個大官們都是一丘之貉,阿紫光是想著那事便一陣後怕,虧得她當時攔了阿青沒讓他去,不然怕是再也見不到這個弟弟了。

“可聽說這人不一樣,他可是當今陛下的親外甥,是戍邊的大將,指不定他真能將我們的冤屈上報給朝廷,甚至是陛下!”

見阿青眼含希望的模樣,阿紫仍是蹙緊了一雙眉頭,頗有些惴惴不安,卻聽“吱呀”一聲,門被驟然推開。

一人跨入門內,阿紫陡然一驚,正欲繼續躺在床上裝病,就聽那人道:“不必裝了,我知曉你沒病。”

魏子紳閉了門,含笑看向阿青,“你可是有什麽話想說?”

阿青認得眼前這人,但還是小心翼翼地問道:“你是……安南侯的人?”

“是。”魏子紳微一頷首,“你若有甚冤屈,盡管同我說,我自會傳達給安南侯,讓他替你們做主。”

阿青忍耐了那麽多日,就是為了等這麽一個機會,想到這段日子t來的不易,想到那些死去的親人,他登時紅了眼,膝蓋一曲,撲通跪倒在魏子紳面前。

“大人,草民有狀要告……”

*

那廂,穆兮窈坐在窗邊的圈椅上,頗有些不知所措,她是萬萬想不到,離了岑南,這安南侯仍是要與她住一屋的。

安南侯道是這廂離岑南還不遠,就怕那範知縣多疑,派人盯著,到時漏了餡。

此話頗有些道理,畢竟都演了那麽多日,終究不能功虧一簣,況且也不差這一晚了。

畢竟看這安南侯特意要了帶小榻的上房,便知他並未存著旁的心思。

穆兮窈偷著瞥向那廂燈下正提筆而書,不知在寫些什麽的男人,不好叨擾,閑來無事,見角落的幾案上擱著幾本書,便拿過來翻看。

翻了幾頁,才發現竟是那種市井巷子裏流傳的話本,故事還算新穎有趣,穆兮窈本是拿來打發時間,不想卻是看入了迷,甚至忍不住笑出了聲兒。

屋內本就安靜,她這聲笑顯得格外突兀,笑罷穆兮窈自己都楞了,還不待她擡首,便聽男人低沈醇厚的聲兒幽幽響起,“你還識字?”

穆兮窈心下暗道不好,尋常村婦又怎會識字呢。

她沈默片刻,強作鎮定道:“些許認得一些,奴婢的夫君從前讀過幾年書,婚後便教了奴婢許多。”

話畢,她垂下眼簾,流露出些許感傷,心忖著這副樣子當是不會讓安南侯繼續追問了。

林鐸確是沒有再問,他薄唇抿緊,看著眼前的女子一副感物傷懷的模樣,莫名有些堵得慌。

她……當是很思念她那亡夫吧,縱人已故去仍是這般念念不忘。

與這“瑤娘”同居一室,本就令林鐸有些心猿意馬,這下倒好,竟是如纏亂麻愈發煩燥。

他再度提筆,欲練字靜心,奈何字映其人,原方正規整的楷書也變得潦草起來。

幸得一陣敲門聲響起,及時救了尚在煎熬中的林鐸。

見魏子紳來了,穆兮窈自覺起身,“奴婢先出去……”

然還不待她說完,便見林鐸一擡手,“不必,你坐著便是。”

旋即轉向自顧自而坐的魏子紳,“都說了?”

“說了。”魏子紳緩緩道,“那阿青自言來自岑南以北的苜城,那苜城縣令以次充好,將稻草所制的棉衣分發給百姓,凍死了不少人,阿青的爹娘將自己的棉衣給了幾個孩子,亦是被凍死的,後頭百姓們發現此事,去官府鬧,不僅被官府鎮壓,還打死了不少人。再後來,太子派人去苜城巡視災情,那苜城縣令威脅城中百姓,若想活命,便將嘴閉緊,聽話的就可分到棉衣和食糧,那些百姓為了活下去,不得不縮起腦袋做人……”

魏子紳頓了頓,低嘆了口氣,繼續道:“待太子派去的人走後,那苜城縣令便同那範郅一樣,驅趕城中災民,阿青和他姐姐本欲往岑南覓得一絲生機,不想岑南和那苜城並無兩樣……”

穆兮窈坐回椅上,光是這般聽著,便感覺到一股無形的絕望,爹娘故去,官府不仁,他們挨餓受凍本想尋一條生路,卻是從一個魔窟跳到另一個魔窟。

阿青姐弟不過是大晟諸多災民之一,不知有多少人有著與他們相似的經歷,甚至於更加悲慘。

屋內的氣氛變得異常壓抑,好一會兒,才聽魏子紳又道:“對了,那阿青還提及一事,說他們這一路而來,看到些災民,並非凍死餓死,而是咳嗽發熱,最後硬生生病死的。”

言至此,魏子紳面露擔憂,“兄長,就怕……”

他並未明言,可不代表林鐸聽不懂其中意思。

穆兮窈看著林鐸略顯凝重的神色,想了想,朱唇輕啟,“奴婢……”

她突然的出聲令屋內的兩個男人都擡首向她看來,穆兮窈聲兒一滯,但還是努力壯著膽子道:“奴婢曾聽說過一句話,叫大災後必有大疫,先頭在老家時,奴婢就聽村裏的老人提起過,他們從前便碰到過這般子事,雪災過後天一暖,疫疾便四下蔓延,死了不少人呢……”

阿青說的那話是穆兮窈教他的,至於眼下有沒有人犯病,她其實並不知曉,但務必得提醒安南侯,關於疫疾傳播的可能。

眼見林鐸沈默不言,一雙銳利的眸子緊盯著她,穆兮窈不由得緊張得暗暗掐了掐掌心,許久,才聽林鐸淡聲道:“看來防疫一事,需得好生重視一番。”

聽得此言,穆兮窈不由得長長得舒了口氣。

她此行的目的應也算是達到了吧。

穆兮窈朱唇輕咬,須臾,又道:“有一事,奴婢需得向侯爺交代……”

她頓了頓,見林鐸靜靜看著她,便繼續道:“其實阿青今早之所以會來客棧,是奴婢慫恿的,奴婢先頭在城中尋親,那遠親沒尋著,卻遇著了阿青姐弟,奴婢同情他們的遭際,又無能為力,故而在頭面鋪子才有意說那話引侯爺去見見那些災民,讓侯爺替他們做主……”

她作出一副忐忑的模樣,小心翼翼道:“侯爺可會怪奴婢多事?”

這話半真半假,她自然不曾遇見過這阿青姐弟,但的確是她讓他們來尋安南侯的。

與其讓安南侯對他生疑,不如她自己坦誠,也能解釋先前奇怪的舉止。

她垂著腦袋,也不知這話他們會不會信,但她已提前與阿青阿紫囑咐過,當是不會暴露。

等了片刻,便聽魏子紳一聲低笑,“你替我們尋了人證,我們該是謝你,又何來多事一說。”

穆兮窈看了眼抿唇未言的林鐸,“表公子嚴重了,只消奴婢沒有妨礙你們便好……”

她已作了解釋,至於他們信不信的,便不是她能控制的了。

翌日,為了盡快趕回掖州,林鐸一行清早便起,幾乎是馬不停蹄,兩人縱馬趕路自是更快些,但多了兩輛馬車,耽誤了至少一日的行程。

抵達掖州的當日,晨起穆兮窈便換上了讓客棧夥計幫忙尋來的破舊襖子,收拾起那些好料子的艷麗衣裙,將提前研磨的黑粉一抹,又變回了那個軍營的幫廚小寡婦。

阿青阿紫見得她這副模樣,險些沒認出來,魏子紳亦是面露一絲詫異,唯有林鐸,倒是毫不意外。

算算時辰,快的話差不多午後便可抵達掖州,不想才出發一個時辰,穆兮窈坐的馬車便被堵在了路上,似是陷了雪坑,出不來了。

穆兮窈只得下車,然站了一炷香的工夫,看兩個車夫費勁的樣子,當是還需好一會兒,她有些腿酸,想著姑且在路邊的大石上坐一坐,便往不遠處一處凸起的雪堆而去。

林鐸正與魏子紳交談,卻有一聲驚慌的尖叫驟響,聽著這熟悉的聲兒,他心陡然一提,急步往那處而去。

只見那“瑤娘”面白如紙,跌坐在地,雙眸劇烈顫動著。

林鐸蹲下身欲將她扶起,卻不想她霎時抓住他的衣襟,若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般,死死不放手,整個身子緊挨著他,不住顫抖著,似是受了巨大的驚嚇。

這是見著了什麽!難不成是遇了野獸!

林鐸擡眼看去,然魏子紳已然快一步扒開了那遮蓋著的雪,露出其下之物。

他雙眸微張,亦是一驚。

雪下並非穆兮窈本以為的大石,而是被徹底凍硬的屍首,且隨著魏子紳扒雪的動作,露出的並不止一具,而是三具!

一男一女,還有一個三四歲大的孩子,當是一家!

林鐸靜靜看了許久,面色難看得緊,末了,對魏子紳道:“讓那兩個車夫一道,幫著埋了吧。”

魏子紳頷首,轉身去喊那兩個車夫。

林鐸垂眸看向懷中的女子,見她仍是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,大掌微擡,旋即輕輕落在她單薄的脊背上拍了拍,柔聲道:“莫怕!”

穆兮窈緩了許久,方才緩過些神來,她聽見男人問她“可能走”,便努力站起身,卻不想雙腿發軟,一下栽倒下去。

林鐸眼疾手快將她扶住,見她這般,遲疑一瞬,道了句“冒犯了”,將人一把打橫抱起。

車夫已將陷車推了出來,這會兒幫著魏子紳掩埋屍首去了,林鐸將穆兮窈放在馬車上,又道了一句:“莫怕……”

這句溫柔的“莫怕”鉆入穆兮窈耳中,若春日暖陽般稍稍驅散了她心中的恐懼,令她忍不住眼睫微擡,直視著面前的男人。

細細描摹著他的眉眼,穆兮窈頭一次察覺,他竟是這般俊朗好看的,

她承認,她一直是極怕林鐸的,因著初見時飛來的匕首,亦因著他安南侯的尊貴身份。

可這一次,或是幾日的相處,讓她覺得這個男人其實並非她想象中的可怕,甚至方才他懷抱的溫暖,和那柔聲安慰她的“莫怕”,都令她心下生出絲絲暖融。

穆兮窈已然忘卻,上一次被人這般溫柔哄護,是在什麽時候,或是她阿娘還在世的時候吧。

打她阿娘走後,她便再未恣意地活過,主母劉氏表面待她公允t,實則縱容女兒對她淩辱苛待,她爹爹則幾乎不曾來看過她,甚至少有問詢,仿佛沒有她這個女兒。

穆兮窈並不曾求過誰的庇護,只能自己保護自己,而在歲歲出生後,她亦需得用那瘦弱的臂膀,替她遮風擋雨。

縱然再苦再累,也絕不能垮下。

因她,是歲歲的娘啊!

但眼下有人用高大的身軀護著她,安慰她,讓她有所依靠,穆兮窈竟是有些貪戀甚至沈迷這種滋味……

但沈迷只是一瞬,她清醒得格外快。

因她很清楚,他是安南侯,是她絕不可沾上關系的人!

見穆兮窈垂眸,恭敬且疏離地道了句“多謝侯爺”,林鐸深深看她一眼,薄唇微抿,再開口嗓音低沈了幾分,“你且好生休息,待那廂處理完了,我們再行趕路。”

穆兮窈頷首道了聲“是”,眼見車簾落下,想起適才看到的屍首,一時間心緒有些覆雜。

她終於知曉為何會有疫疾蔓延!

那些被趕出城的災民,為了活命,只能另尋他處,然兩城之間距離並不短,他們饑寒交迫,終是餓死累死在路上,屍首無人收斂,就這般遭積雪掩埋,待天暖雪融,屍首腐敗,便有疫病悄然滋生。

那對夫婦當是準備帶著孩子往掖州而去,卻到底沒能撐到那廂。

而他們喪生之處離掖州不過僅二三十裏而已……

他們所求的能是什麽,他們只是想活下去!

思及那婦人臨死前還死死抱著懷中孩子的模樣,穆兮窈便覺心口疼得厲害,她想起了她的歲歲,若非她知曉這場雪禍,提前兩月多帶著歲歲離開京城,她們母女倆是不是也會遭逢這般下場。

還有往後,誰也不能保證會不會再有這般天災人禍,可她真的能平安順利地獨自一人將歲歲養大嗎?

穆兮窈想,也許這次回到掖州,她需得尋機會,與二公子好生談談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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